迷雾中的雅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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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驶过山洞的时候,一大片阳光齐刷刷的刺了进来,仙道似乎不能适应的眯上了眼睛,用手挡了一挡。坐在一旁的研究生彩子忙探过身说:“教授,我和你换个座位吧。”仙道轻轻地摆了摆手,笑道:“这个窗口的位子今天就留给我,好吗?”彩子一直觉得导师仙道的声音里,有着令人异常安稳的东西,他不象其他一些明医那样有着老练的气魄,相反,总是带者淡淡的谦和,试探着询问“你看,这样会不会更好一点?”“实验如果这样设计,你的结论会不会更准确呢?”就象今天,得知开会途中会经过雅莱,仙道似乎努力掩饰着激动,依然用平和的语气说:“让我坐在窗口,可以吗?”或许是彩子的错觉,在那看似平静的背后里,总好象隐藏着深深、深深的忧伤。

雅莱啊,仙道望着车窗外起伏的群山,一丝丝烟雾从中绵绵蒸氲,渐渐升腾,消失,群山仿佛受到滋润般显得阴冷潮湿,和那明媚的阳光毫不相衬。窗玻璃上映照着自己的脸,任由时间的侵蚀和践踏,在阳光的肆无忌惮下显得越发苍老。这是仙道第一次在这样的距离观望岁月。然而,他,却是永远都不会老的。

雅莱,那便是,他,最后长眠的地方吗?

在我的高中时代并没有太多可以眷恋的往事,经常出现的镜头是和一个叫滕真的好朋友相约一起上学。彼此的家住得很近,大家同样穿着笔挺的黑色排钮制服,蹬着漆亮的皮鞋,似乎没有什么两样,唯一不同的是 “啊,仙道,你的头发怎么又翘起来啦!”藤真很天真的想用他的手把我的朝天冲压平。“没用的,一睡觉就会翘成这样,我的头发很硬,不象你的又松又软。”说着,我故意捣乱他的头发。他笑着直躲,嘴里喊者别闹啦别闹啦,两个人就这么推推搡搡到了门口。赶忙收敛笑容给老师鞠躬行礼,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。

我和藤真是班里的模范生,体育方面篮球还算擅长,无论怎样,读书总是我们的本分,我和他当时都这么想,所以再怎么笑闹,学习上是从来不曾松懈的。我很喜欢藤真,他有着清透的眼睛和明朗的笑容,思考问题的时候微微抿着嘴,然后“啊------”的一声突然扑上桌子奋笔疾书。或是蹙着眉头,身体向后仰,慢慢和上书,又“咦?!”的一下突然把书往怀里一送。我总是嘲笑他说,你这么“咦?咦?啊?啊?”就能想出答案吗,他还一本正经的回应,仙道,很管用的,你试试吧。

时光就是这样平静而潺潺的流走了,直到很多年后,当我们无知的回望时,才发现,那曾经甜甜的眷顾,焦灼的猜忌,炙热的痛楚,早以把青春焚烧成充满烈痕的梦魇。

直到到了高三……

当时,我们都面临着升学的压力,空下来的时候,总会彼此闲谈起各自的志愿和将来。“仙道,你想报考什么学校?”一路上藤真这么问我。“医科吧。”我低头看路,踢着小石子尽量装作轻描淡写。“啊!?那么厉害!不过是仙道的话一定能考上。”我忍不住的溢出笑意,“那你呢?”“恩……”藤真露出为难的神色,“就是因为不知道才烦恼呢。”……诸如此类。

那天清晨的早会上,“今天我们班里转来了一位新同学,希望大家以后能好好相处,流川同学,请进来一下。”其实,当老师还没有讲完,班里就开始喧闹起来了“高三才转学啊”“太奇怪了,进度跟的上吗”,然而,那个人一进门时,大家全都鸦雀无声了。


因为,他是如此的……不同。


那个时候我们学校里是不允许染发的,但靠窗的阳光照的很明显,他的头发染成了茶色,蓬蓬松松垂下来,光晕在上面一圈一圈的荡开去,刘海疏疏朗朗盖到眼睛,又光洁又整齐。也许是还没来得及定校服,他穿着一套冰蓝色的薄绒衫,配着双简单的白色球鞋。衣服显得有些宽大,猜想他的形体或许很清瘦,因为脸也是带些尖削。他长得和藤真一样清秀,但是因为瘦和略显病态的苍白,使他看上去又疲惫又冷漠。那双眼睛狭长而上挑,被衣服的冰蓝一衬,好象透着隐隐的紫罗蓝色,只是捕捉不到他的眼光流向哪里。在他的眼里,台下的我们恐怕只是黑压压的一片。

“简直就像大人。”藤真回过头,用口型对我说。我轻轻点点头,的确,和我们这群刚开始长毛的楞小子不一样,他的神情已经透露出某种坚毅和隐忍,或许还有别的什么,那是我们暂时还无法理解的世界。

“我叫流川枫,请大家多多指教。”他仓促的鞠了一躬,耷拉着书包,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,偏过头去凝视着窗外。我们的目光一直好奇地追随着他,放低声音议论着,直到老师宣布上课。

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流川。

接下来的日子,大家在保持对流川好奇的同时,渐渐地也开始对他敬而远之。即使上课也从来不认真听讲,要么一动不动凝视着窗外,要么干脆趴下来打瞌睡;测验时总是第一个交卷,却不曾及格过。有时还会一整天的翘课。这对临近升学的我们来说简直不可思议。紧张的学业压得我们有些喘不过气,而他的行为举止在我们看来显得自暴自弃。同学们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,用仓皇不安的目光注意他的一举一动。

当时,我对老师的反映更感到暗暗吃惊,平时对出勤率要求极高的老师,对流川似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所有任课老师象是商量好了似的,从没有在课堂上向他提问,对他的不及格也没有半点责备,若是看到他的座位空了,也只是开始的时候往那里扫两眼,然后若无其事的上课,并不询问。到了学期的第三个月,他不来上课的次数越来越多,我们的考试也在加码,大家似乎只专心致志于学习,把他见怪不怪的遗忘了。但是,他偶尔的出现也必定会惊动一番,因为他从不按要求穿校服,又时常迟到,所以每次进教室都显得特别惹眼。

那天放学,我和藤真共同值日,正当我们要把每把椅子都翻到课桌上时,藤真突然叫起来:“呀,流川的书包没有带走。”我走过去一瞧,果然,那只书包软塌塌的赖在椅子上。“他今天好象没来上过课,那应该是昨天就留下的,既然昨天的值日生没汇报,那我们也不要去碰它。”藤真“恩恩”的点了两下头。

过了半晌,他仿佛自言自语的说:“我好象……有点怕流川枫。”“咦?他有什么好怕?”看着我疑惑的目光,藤真急急的说:“仙道,难道你不觉得吗,流川对我们很有敌意,每次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冷冷的,从他身边走过都觉得阴风阵阵,害的我连招呼都不敢打。”“是你想多了吧。”我不知不觉放慢了扫地的速度。“绝对没有,就是这么觉得的。”藤真有的时候也很意气用事。

不过,仔细想来,是有那么几次,当我和藤真在课间谈笑时,的确觉得有一种冷冷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们。而藤真害怕流川恐怕是真的。有一次我和他照常嘻嘻闹闹的进了校门,突然,他的身体整个一僵,头低到胸口,一只手紧紧的拽住我的衣角。正当我在纳闷的时候,不远处流川向我们迎面走来。他的目光盈盈的浮动着,依然不知道看向哪里,我们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,藤真的手都在发抖了,我好奇地直视了一下那双紫罗兰的眼睛,那样的静,那样的沉,还透着一种……眷恋的味道……说不清,他也面无表情的回望了我一眼,就这样错开了。“当时,真的是快要吓死了。”事后,在我的取笑下,藤真还涨红了脸辩解。

“呐,你知道吗,流川以前是国家少年篮球队的。”藤真把他扫的垃圾和我的并在一起,“不过他好象得了肺结核。”在我的少年时代,治疗结核并没有什么特效药,只是修养和服些汤汤水水的中药,由于它是慢性消耗性疾病,大家对它传染的防范意识并不强,只有一些结核到了晚期的病人才会被送去一些相关的地方疗养。

“那他只能退役了咯?”

“好象是的,所以他才会在高三转来我们学校。每次翘课就跟老师说去看病,听说前两年他在国家队的表现很不错,所以高考能加很多分,老师也就随他去了。真是羡慕啊-----”

听了这样的话,我心里突然觉得很不屑:“这样的人有什么可羡慕的!既然到了学校就应该遵循做学生的义务。的确,你人长得帅,球又打得好,那又怎么样,难道凭了这一点,就可以随便使性子……”

我的话还没有说完,教室门突然“晃铛”一下被人一脚踢开。流川跟着走了进来,脸上仿佛结了冰似的,我和藤真即刻呆立在原地。时间在那一瞬变得特别漫长,我们一边绷着神经屏气聆听,一边装模作样低头把堆成的垃圾扫了又扫。不知过了多久,靠窗传来“碰”的一声,随后脚步声经过我们身后,在门外渐行渐远。

从那以后,我多多少少有些心神不宁:那天我和藤真的对话他到底听到了没?应该是听到了吧,不然当时他不会这么故意乒乒乓乓,也许我对他的不屑他早就察觉到了,所以才会在课间对我们有所谓的“冷冷相望”。诸如此类的胡思乱想第一次令我感到苦恼,独处时我的心底就会浮现起流川的眼神。我总觉得那双捉摸不透的眼睛有着一种隐隐的眷恋之情,那种神情想起了总叫人感到迷惘、忧郁,胸口暗暗发痛。
好在流川经常不来上课,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,而正当我快要把这件事遗忘的时候,爱情,却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,狂风骤雨般的袭来。

那是一个下午,我在笔带里,发现了这样一张字条“放学我在校门口等你。流川枫”。我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,把字条紧紧的握在手里,心口碰碰的一阵狂跳。“仙道,一起回家吗?”藤真问我,我摇摇头,含糊的说,你先走吧,我找老师有事。说完,逃也似的冲出教室。

到底要不要去呢,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我还在犹豫,但看到流川出现的一刹那,一阵血涌了上来,脸上发烫,心里却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。“你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流川今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套头衫和驼色的裤子,显得格外清爽。

“今天是你生日吧,想帮你庆祝一下,就这样。”他半依在脚踏车上,“我荡你。”

流川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,我全然没有头绪,为什么唐突的要帮我庆生,我也摸不找头脑,只是在惊讶之余,一股暖暖的东西即刻在全身流淌开去。那天我们吃的是拉面,什么味道,期间谈了什么全然不记得了,只知道最后是流川付的帐。

回去的时候,他把车锁在店外,说:“陪我走一走。”语气中含有命令的口吻,容人不能拒绝。我们漫无目的的在各个街区乱逛,期间大多是沉默,在这样的寂静中我开始心虚,生怕他提起那天的对话。“最近……”他缓缓的开口,我的心猛然被吊起,“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?”

“咦?”我,有,吗?

他突然停下来,直视我的脸。

那双眼睛仿佛透着一层清亮的泪膜,流光异彩,一瞬间又流露出在无数刻烦恼过我的神情。难道是因为我对他的不安和愧疚产生的幻觉吗?难道我曾有意无意的捕捉过他的眼神吗?每次独自回想的时候都觉得异常清晰,是不是在那之后呢?……

“哦,那是因为你的眼神。”

“我的眼神?”
“总觉得……很……熟悉?”我一时半会儿的根本找不出合适的词,甚至冒出征求他的意思。

他又深深看我一眼,心里不由倒抽一口冷气。终于,鼓气勇气问:“上次那样说你,你不会介意吧?”
“介意什么?”
又是良久的沉默。

太阳已经落了下去,傍晚的风也起了,吹着流川白色毛衣的翻领簌簌抖动,他不自禁地把脖子往里缩了一下。“冷吗?”我问。他点点头。

“如果不介意的话,我的口袋有些小……”
他毫不犹豫的把手伸了进来,这时我才发现校服的口袋实在太浅,他那纤长的手指才伸到一半就触底了,“是有些小……”他也露出略略吃惊的样子。“那,这样呢?”我大着胆子,一把握住他露在口袋外面的部分,却再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。冰凉,冰凉的触感传到温热的掌心,我们就这样脉脉相握着,又走了很久很久。

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,流川缓缓地抽出他的手,说:“差点忘了送你的生日礼物。”我刚想说不用,眼前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。

流川吻了我。

他探过身子,用他柔软的唇,轻轻,轻轻地吻了我。

你的嘴唇好冰啊……这样想着我闭上了眼睛。仿佛想要在黑暗中极力挽留住这样一个荡人心魄的甜甜细吻,我也频频拙劣的回应着,想他明白我的心意。

那个时候,我是彻彻底底被流川给迷住了。同行时默默的沉静,玩笑是淡淡的微笑,注视着我的清泠的眼神……他就象初春的第一缕微风,吹开了我少年懵懂时波澜不惊的心湖。


记得有一次在我家,我在写字台上认认真真的看书,他坐在地板上盘着腿看篮球杂志,搁了一会儿,他越过杂志看看我,又看看附录的图片,说:“仙道,这儿有个家伙,头发和你一样是冲天翘。”“有吗?”我凑过头去,并没有看到。“你知道他的绰号叫什么吗?”我继续找着,随口问道:“叫什么?”


“啊,在这里,叫扫把星。”

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却看见他别过脸去,似有似无的微笑。“好啊,你骂我!”我笑着一下子扑到他身上,抄起床上的枕头把他压在下面,他抬起腿狠狠的踢了一下我的背。好痛,竟然跟我动真格!我掀掉枕头立刻和他扭打在地,当他终于被我钳制得不能动弹时,我们两都气喘吁吁。


流川的脸色因为潮热而泛红,刘海凌乱的散在前额,他一边喘气,一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我。我顿时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,忙松开手,想要站起身,他的双手却攀住我的肩,轻轻往下带。就在他的视线变得逐渐模糊的时候,我不禁闭上了眼睛……


“呵呵……”耳畔传来一阵清澈的笑声,流川把我推开一定的距离,“你刚才的样子,好傻啊……”


“太过分了,接吻的时候竟然睁着眼睛。”我涨红了脸,回到桌边,心想:这次要认真看书,再也不会理你啦。


流川坐在地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,许久也没有动静,正当我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决定背书时,一双手却缓缓绕过我的脖子,蹭着我下巴,他慢慢的把整个人贴到我背上,毛衣戳得脖子痒酥酥的,一阵细细沙哑的低喃:“别生气……”


我发现流川非常喜欢看见我窘迫或惊慌失措的样子,而在故意把我弄得微愠或惊魂不定之后,他又会主动上前来给我最深的柔情和安慰。在这样甜甜的痛楚和眩目的激荡中,我越陷越深。


我们时常会到海边去看日落,通常是他用自行车荡我。有一次他来接我的时候,我顿时眼尖的发现车子的后板竟然不见了。“怎么回事?”迎着我询问的目光,他漫不经心的说:“后板坏了,我昨天刚拆。”


“怎么会这样,前天还好好的……那我们走着去吧,路虽然有些远,要不坐公车也行。”

“我都骑来了,你可以坐这里。”他指了指前杠。


“但是,太窄了……”


“你就坐嘛。”


高中时的我和流川都已经是将近一米八的个头,当我终于侧身挤进前杠时,我突然觉得异常羞愧:自己的身型竟然这样的大,被前面的龙头一挤,身后的流川一压,所有的肉都仆仆的往外冒。“真是……”我忍不住扭了扭身体想稍稍舒服些,但就这么点地方,再动也是徒劳。“别乱动,影响我骑车。”我只好维持这么一个尴尬的姿势,头顶却传来了流川低低的笑声。


当我们终于到达海边时,夕阳已经沉下去一半了,天边海天交接处,一片耀眼的金红。我整个人早就麻了,本以为他会立刻放我下来。但,他却加快了速度,带着我径直往海里冲。“流川!!”我吓得惊叫起来。他丝毫没有动静。“流川!!!”我抓着龙头几乎要歇斯底里。波浪一阵一阵的涌上来,被车轮卷着发出更大响声,海水已经淹没我的小腿。“流川!你清醒一点!!”出于恐慌,我开始奋力挣扎,车子也不停的东倒西歪。


“别动,”他的声音有着我从未听到过的阴沉和冷酷,“否则大家一起死。”寒气从背部一直窜到大脑,我终于体会到了藤真所说的那种怕。

下一秒,他停下来,跳下车,顺手往我怀里一送,头也不回的向岸边走去。


等我推着车来到他身边,发觉自己浑身酸痛,筋疲力尽。他一动不动坐着,凝视着夕阳下沉的速度,仿佛跌入了另一个世界。“流川,这样的玩笑以后不要随便开,好吗?”我坐到他的身旁,却不敢碰他。


“刚才,你很害怕吗?”他侧过头问我。


“恩。”……


“其实,我也很怕……一直都很怕。”他把头靠在我肩膀,我却僵直了身子无法动弹,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。我们就这样许久坐着,再也没有人开口,晚风带走了大地的最后一丝温热,夕阳最后的一缕残辉也在流川的眼中,燃烧殆尽。

的确,随着交往的深入,我体察到了流川那异于常人的心灵。有时那颗心灵所散发的一种莫名恐惧令我迷惑,困顿,甚至有着逃避的冲动。然而,他的那一吻早就使我成为了俘虏,为他勇往直前。

那时的我踌躇满志,决心生出无穷的力量,好紧紧庇护他的过去和将来。青春的甜蜜,忧伤,美好,当它存在的时候,我并没有觉得,当我觉得的时候,只觉得它在丝丝的流走……

印象中记忆深刻的一次,我和流川走在路上,他把喝完的一个小瓶随手扔在路边,我默不作声的把那个空瓶捡了起来。原本想找个垃圾筒扔掉,却看到流川眉毛一抬,脸上露出轻视的神色说:“到底是优等生呀。”这样的话听着非常刺耳,但我仍只是笑笑,不愿和他争论,两人就这样默默前行着。可能是我的沉默更惹怒了他,流川变得异常烦躁,虽然不说话,但他那叛逆的心绪却象龙卷风一样徐徐酝酿着。终于,他啪的一下打掉我手中的空瓶,叫道:“装什么蒜!”

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我也有些恼怒,心想你这人也太莫名其妙了。

“就是看不惯你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。”

我也倔着脾气再次把空瓶捡回来,还故意大声说:“一个人的良好素养本来就是让人引以为豪的东西,和我是不是优等生无关。”言下之意,你是因为没有,所以才嫉妒我吧。

流川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,劈手夺过空瓶,做了个远投的姿势,一下把它抛出了视线范围,跨上自行车,回头朝我冷笑道:“麻烦你再显示一下你那良好的素养。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可年少的心是脆弱的,初尝爱情滋味的我更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流川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来找我,我也拉不下脸来去找他,并且自尊心也告诉我,我并没有做错什么。只是,每一次上课看到他的空位,我就觉得自己仿佛坐在刀刃上的痛和委屈,偏偏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。我渴望见到他,这样的渴望令我的骨头都思念的酸楚了。

终于,一天夜里,我复习功课很晚了,开了收音机对着卷子的空白处发呆。这时,我听到了窗户的响声,好象有人在轻轻扣击,我走到窗口,突然看见流川的脸贴着玻璃,在黑暗里对着我灿烂的微笑着。我打开窗户,立刻就跳了出去。他扶了我一把,低呼一句“小心”,我想都没想一把就把他搂在怀里。他的下巴搁在我肩膀上轻笑:“仙道,你撞得我好疼啊……”
“对不起……”我的喉咙一阵哽咽,更紧的搂住他,他的身体拥抱起来是这样的单薄,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,我死死拥紧他的肩,又想亲吻他的脸,止不住的流泪。

为什么喜欢的人明明就在怀里,我却感到这样的悲伤?为什么在亲吻他的时候,胸口泛起了一阵又一阵锥心的疼痛?

或许,是因为爱情在悄悄滋长,渴望着刺穿胸襟,破土而出。

我和流川之间终究还是出现了裂痕,在这之后,我们的争执也逐渐多了起来,流川的自尊心是极强的,有的时候我也不愿意让步,甚至当他无理取闹,但每一次我们又能和好如初,只是,流川对我的杀伤力是巨大的,多一次这样的伤害,我的心上便多一道疤痕。

不久,我发现流川身上开始有浓重的古龙香水的味道,并且开始抽烟。这样一来,我觉得他离我更生疏了,因为在我眼里这全然都是大人的行为,是令我敬畏的另一个世界。我不敢说什么,生怕一开口,他就用倦怠、轻蔑的口吻说:“当然啦,你是优等生——”他好象故意要用这三个字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,强调彼此的不同。

有一天他突然问我:“你对藤真这个人怎么看。”提起藤真,我还心里真是不好意思,因为自从和流川相恋,我已经完完全全把他疏忽了。随口回答道:“他人很好啊,性格也单纯。”这时我又想起了些什么,“不过,他好象说过有点怕你。”

“怕我?”流川盯着我看,笑得怪怪的,“是怕我呢,还是怕我抢走你?”
“别胡说!”我搂住他,轻轻的摇啊摇,“我们只是好朋友。”
他抬起眼睛,狡黠地眨了眨:“怎么个好法?”
“也没什么,就是……”

流川突然一把推开我,用手捂着嘴,跌跌撞撞的冲进卫生间,一路伴着猛烈的咳嗽。我很担心,急急的跟过去,他用另一只手在我面前挡了下,示意别过来,把门“咣当”一声重重摔上。我在门外只听见数声巨咳,还有哗哗的水声。

过了良久,流川走出来给了我一个虚弱的微笑,就径直低着头走到房间,坐在地板上,象往常一样,一动不动凝视着窗外。这时的流川是离我最最遥远的。

我静静的守在他的身旁,握住他那苍白的手,心里默默的说:流川,这是我传递给你的温暖,你感觉到了吗?

他仍是一动不动,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,窗外有着更深沉的东西在召唤他,双手任由我握着,冰冷,柔软,没有生气。这样的男孩子到底要给他什么样的爱情,什么样的幸福,才算没有委屈他,想着想着,我难过得哭了。

怕他看见我的泪,赶忙起身到卫生间擦脸,一瞥间,看见台盆里有着未冲干净的淡淡血迹。

当我坐回到他身边时,他在不动生色的抽烟,身上散发着比以往更浓烈的香水味,难道他随身都带着喷?还是想用烟草和香水掩盖刚刚的血腥味?

他看见我,移开香烟,淡淡的笑道:“仙道,亲亲我。”

我的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,迟疑的问:“你的身体……不要紧吧。”

流川的眼中电闪雷鸣般掠了一丝错愕,下一秒即刻被席卷而来的震惊和愤怒取代,他用力楸住我的衣服,象是报复那样恶恨恨的吻我。我吓得不由往后退,他的刺鼻的香水味混合着口腔里的烟草味,令我一阵呛咳,本能的一把推开他,仍是止不住的咳。

“是怕我传染吧!”扔下这一句话,他便夺门而出。剩下我一个人寥落的,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。

从那以后,流川再也没有来找过我。

一定是我那天说错了什么话,做错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,令他受到伤害。也许,他又会象以往那样,突然的出现在我的窗口,或是清晨站在路口遥遥的朝我微笑,我一直没有放弃过这样的幻想。只要我不停止这样的执着,流川总有一天会回来,低低唤一声“仙道”,依恋的靠在我的肩头,我一直这么想。并不是我对自己有多大的自信,恰恰相反,我更害怕主动找他,只会迎来冷酷的拒绝,并且过久的被动也使我习惯了等待。

日子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,这一次的等待比以往都要漫长。

那天,又轮到我和藤真值日,藤真支支吾吾的说今天有点事,可不可以让我一个人代,“下次我再换你。”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的眼睛。那些日子我早就魂不受舍,对什么都无所谓,连话也不想说,当即点点头。藤真似乎有些迟疑,再次确定的问:“一个人真的不要紧吗?”我强打起精神应道:“别婆婆妈妈的,有事就快走吧。”他又看了我一眼,一副欲言又止,忐忑不安的样子,但终究下定决心似的,什么都没有说,背起书包走了。

一个人干活果然比两个人要累啊,等我一切弄妥当,外面的天都快黑了。华灯初上,拉的人影子长长的,傍晚的风吹的人倍感寂寞,也许是近些天积累的疲惫,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走的特别慢,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和流川之间到底怎么了。

路过最后的一个街区,我远远的看见一个很臃肿的人在蒙蒙的灯光下奇怪的扭动着,当我走近时才发现那是紧紧相拥的两个人,一个人攀着另一个人的脖子,他们密密的相贴,热烈的,吻。

撞见这一幕,我非常的尴尬,心想尽快不动声色的走过去吧。正当我快步路过他们的身旁时,路灯照亮了他们的脸,我还是忍不住“啊”的一下叫出了声。

听见我叫声,藤真急忙放开流川想要逃走,流川却一把拉住他的手,重新拥入怀中说:“没关系,那是仙道。”

如果,这世上真有内伤一说,我当场就可以吐一口血出来。

藤真在流川的怀里,簌簌发抖的看着我,流川却对我视若无睹,在他头发上吻了一下,说:“晚上等我的电话。”说完,骑上单车,就这样把我们两个扔在风里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藤真抬起眼,泪水迷离的望着我,显得楚楚可怜,一遍遍小声的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,是流川来找我的……”

我的胃仿佛被钝物猛击了,一阵阵强烈的收缩,泛着恶心。我想吐,想吼,想叫,想要扑过去,一把撕烂他那张无辜的脸。

但是,我发不出声音,五脏六腑被突如其来的打击震得支离破碎。我以为我已经怒吼出声了,但耳边只传来一声低低而又沙哑的呻吟。下一秒,我便狂怒着冲进了无边的夜色中。

事隔多年以后,我也曾揣想过,那时的滕真是怎样的心情呢,他孤独的站在那里,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注视着我虚张声势的背影?

这一次痛苦是彻底把我打垮了。

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趴在被子上,心中狂喊:流川,流川,流川,流川……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!!!

终于,泪水止不住的狂泻。

好……痛啊……

爱情来时如雷霆万骏,爱情去时,我知道会很痛,却不知道它竟然是这么痛这么痛。

平时上课的时候,我还能看见流川的空位,还能从后排看到藤真松松软软的头发遮住露出来的一截脖子,还有做题目时一惊一砟的样子,我简直恨不得过去一脚踹翻他的课桌,大叫道:“你用不着这么装腔作势!”

然而在无数的夜里,我只能侧身抱住自己,任由泪水滴滴答答的落在枕头上,另一边的泪我也懒得擦,它在脸上渐渐风干,紧巴巴的感觉好象一点一点蚕食着青春的热情。

在别人的眼里,那时的我或许显得过于懦弱,我也可以径直挡在流川的面前大声质问,或干脆和藤真大干一场。但是当时我还是那样青涩,对自己爱的能力,爱的消耗还无法象成年人那样承担:既然流川的爱已经远去了,我没有勇气从他那冷酷的表情和话语中接受更大伤害。而藤真那副明明伤了人却还是可怜巴巴的样子更令我讨厌。

那一刻,世界在我的面前变得不同了,所有的温情,暖意,关爱,甜蜜,全都远离了。我瞪大眼睛在黑暗中痛苦愤怒的凝视着,孤独的进行着一个人的战争。象所有的惨白少年一样,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拳头,使出全身的力气来忍住哭声。

高考要临近了,我把所有的尽力都扑在了读书上,用来分散心灵的苦痛。

有一天晚上,我温课温的太累了,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,接着觉得有些冷,起身发现原先关好的窗户竟然大开着,窗帘被风吹得盈盈飘动。

我的心砰砰直跳,象过去那样跳出窗外,但是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什么也没有。我又急急往外追了一段路,月光下白惨惨的,依然只有宁静的凄清。

等我重新回到房间,却看见窗台上有一个包装得很随意的小盒,打开来,里面是一片薄薄红色的枫叶络脉书签,剔透的纹路,纤巧的形状,在风中柔弱的抖动着。

难道是流川来过了吗?

我久久的依着窗台,泪挂在脸上,被风吸得一阵冷一阵热。

几个月后,升学考顺利通过,我被第一志愿医科录取。在毕业的酒会上,大家都有些离别的伤感,虽是席间笑笑闹闹,彼此恭喜,但仍掩盖不了那种离愁别绪。

其间,我看见藤真离了老远一直盯着我看,我尽量避开他的目光,方才意识到流川并没有陪在他身旁。

“流川呢?为什么连毕业酒会都不参加。”我掩饰着激动,问身边的人。

“什么,你还不知道吗?”他惊讶的看着我,“流川三个月前就去雅莱疗养了,一个月前就死了。”

“什么!”我杯子里的饮料翻了一地。三个月前……那个晚上是上天对我垂青的最后一眼。

据说,流川的病情到了后期已经越来越恶化,家人看他时常咳血,终于决定送他去一个叫雅莱的山区疗养。有一天,流川说自己的屋子冷,央人送来一只大大的碳盆,随后就把门锁了,等人发现的时候,他已经一氧化碳中毒。流川死得时候很美,一氧化碳和血液结合,使血氧大量释放了出来,他的口唇呈现出樱桃红,脸色也因为缺氧而白里透红,还是穿着我初次见到他的那见冰蓝色的薄绒衣。

这样的死是你早就精心安排好的吗?

我眼前一黑,撑着桌子没让自己倒下。就这样,我原本美好,即而惨淡的黛绿年华,随着流川的死讯被彻底葬送了。

流川的死对我一生的影响都是重大的,我读研究生时,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呼吸科。并且把人生大半的岁月都花在了阴冷的解剖室,昏暗的实验室,病人痛苦呻吟的床边。

流川的死令周围的许多人都为之惋惜,感叹,但是,我想他自己是丝毫没有这份悲叹的,他用他死亡的残缺向记得他的人们强烈的昭示着他的存在,他有的只是自尊,骄傲,任性。

他的死也为我留下了一个人生最大的迷:他到底有没有深深的爱过我?

很多年以后,在同学聚会上我又遇见了藤真,隔着悠悠的岁月,经历过社会的历练,他那清澈透亮的眼睛已经永远的消失了。这一次,我们都没有再孩子气,友好的打着招呼,在阳台上喝着酒,聊着往事,只是谈话一直显得小心翼翼,——斯人已逝。

喝着喝着,也许藤真醉了,硬生生的冒了句:“那时我是故意的……”手中的酒杯微微发抖,“那天,就是你高三生日那天,我原本是想对你告白的……仙道,我喜欢你这么久,这么久……”

我一把拦下他手里的酒:“别喝了。”有些事我并不想知道。

他摇摇头,拉开我的手,再次一饮而尽:“可是,你完全被流川迷住了,我那时,好痛……”藤真撩起了他往日的面纱,把里面的委屈,悲伤,忧愁一古脑向我泻放出来,“虽然,我不知道你和流川之间怎么了,他来找我……我还是很高兴……所以,那天是故意让你看见的……”

藤真,你为什么不能守住这个秘密呢?我不想看见这样的你。

我转身想要离去,藤真却在背后哭叫了起来:“仙道,是流川毁了你的青春!”

对不起,藤真,就算事实的确如此,我也不愿意这么想。

从那以后,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藤真。老同学每次都在电话里说:“藤真也来,你不来吗?我记得你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啊。”就是因为知道他去,我才不去。

流川永远是插在我心口上的一把刀,而藤真却是那个握着刀柄轻轻捻转的人。

“列车马上就要停靠雅莱,请乘客们稍等片刻,下车时不要拥挤……”采子刻意的望了仙道一眼,这次开会不是因为的知途经雅莱,他才同意参加的吗,毕竟这么大的年纪,出一次远门是很疲劳的,为什么他现在却一动不动呢。“老师,要不要我陪你下站走走?”采子体贴的问。仙道还是看着窗外,没有回头,说:“可不可以麻烦你下车帮我买些吃的。”采子当然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异样,但什么也没问便下车了。买完东西,她也没有急着上去,而是站在月台上,好奇的观望着。

雅莱,50年前曾是一个结核病疗养地,但现在已经完全废弃了。的确,以采子现在的医学眼光来看,这里是非常不适合结核病人的,四面环山,时常雾气缭绕,潮湿的空气不利于病人的健康,而且也会增加交叉感染的可能。那时的政府没有资金,结核又等于是绝症,所以随便任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吧。唉——

过去,仙道曾说过流川有一种特别的眷恋的眼神,现在,他知道了,流川当时流露的是对自己年轻生命的深深眷恋。他那一动不动在窗口凝望的姿势,在仙道的脑海中成为了永恒的定格,那时的他在凝视着什么呢?行将垂暮的他如今也时常会这样,望着窗外,凝视着仿佛随时都要到来的死亡。

看着太阳每天淡淡的升起,又淡淡的落下,自己的生命无法停止的一点点消失,那时的流川在这迷雾的雅莱,感受着怎样宁静的绝望,现在的仙道才完全真正的理解。“流川,你的死真是奢华……”

窗玻璃上那苍老的脸上流露出的寂寞神情,依稀可见那个少年当年无助的样子。

隐隐的,仙道觉得有什么东西透了进来,透了进来,好象是一丝迷雾,又好象那是一缕渺茫的歌声,或许,那是流川朦胧的微笑吧。

end



本贴由细雪于2005年3月15日00:02:00在〖魔罗波旬〗发表.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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