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惑 第一节 大清早的阳光浓烈得很,集中了初生骄子的无穷火力,穿透稀薄的雾霭,滚烫地烙在皮肤上。 一只鸟从上方掠过,张开翅膀,停留几秒。流川感到瞬间的阴凉,攥起的五根手指惬意地松开一霎。但紧接着,鸟飞走了,阳光继续直射---或者说,直晒---在流川薄如蝉翼的眼睑上,似乎比刚才的更为猛烈。他不得不一把拉过那团热烘烘的东西,乱七八糟地扔在头上,刚好包住肩膀以上,身体露在外面的部分,一下子把那阳光隔开。 就如时光的河流,奔腾不息,一切曾经沐浴其中的,都会没入水下,慢慢沉淀,慢慢消失,直至隐入河低的黄沙中,永世嵌在那儿,不再浮出水面,也就不再为人所知了。 热度很快就会过去的,流川默念着。他并不担心,只是以此催眠。
流川睡觉的时候,象是躺在一个密闭真空的盒子里,极不容易受外界干扰。 嘭嘭。嘭嘭。嘭嘭。 他听见球体撞击地面的声音,在黑暗里此起彼伏,一下、两下、三下,节奏感极好。 拍球的声音以一定的速度和频率延续着,成包围环绕的趋势,朝流川的位置靠过来。 就在流川认为下一次球体落地将会砸在他的脚背上时,他醒了。一下子惊醒,而不是慢吞吞地将眼皮一寸寸打开。 眼前是狭小窒息的空间,充斥着闷热的气流,在透着橙红光影的紫色运动外套里挣扎似的四处乱撞。 附近的小球场上空无一人,那拍球的声音,大概是个梦了。 只是那拍球的节奏,似乎只在某个熟知的人的手掌下,才会酝酿而生。 流川是不愿记起那个人的。他尽可能地遗忘,关于他的长相,关于他的声音,关于他在球场上形散神聚的表现。只是这拍球声仿佛一直躲在墙壁的角落或缝隙里,平时不被留意。一旦放松下来,它便作为仅有的尚未被扫地出门的记忆之一,偷偷蹦出来,一下一下撞击着流川的那根神经,待扑上前去捉它,它又跳回角落或是缝隙里,躲起来,不让人抓住。 流川对于它是无可奈何的。唯一的办法,是用自身手掌下的拍球声掩盖住它,排挤着它,以达到自欺欺人的效果。 流川揉了揉眼睛,缓慢地拔地而起,又弯腰将散落的衣物和随身听拾起,经过篮球架的时候,顺带着捞起地上的篮球。 他的panasonic变速车平躺在球场另一边的草地上,在阳光下,通体泛着魅惑的金属光泽。 他的头发,他的唇角,他的眼睛,在阳光下,泛着温暖的魅惑的光。 伸手抓住车把的一端,轻轻一拉,车身直立了起来。折射面的位置改变了,在流川眼前闪现一道刺眼的白光。 第三节 江之电*在海滨的轨道上行使着,穿过人口稠密的沙滩,在湘南大道的右侧与流川并肩齐行。 阳光透过车厢另一边的窗户射进来,又从这边的窗子照出去,那光影一明一暗,照不到流川身上,他却能够看得清楚。 车窗上慢慢映出一个轮廓,匆匆闪过,下一个又飞快地靠近。 流川看到了那人的眼睛,一双又一双,以恒久不变的目光回视着他。 那些光和影、明与暗的交替,带着摇曳不安的阴影,从他的左脸移到他的右脸,又重新移回左脸,周而复始,不断地轮回。 他渐渐放慢了蹬车的速度,只顾追逐着不断闪过的眼神,在他眼里,那只是一个缓慢前移的定格画面,完整而诱惑,鱼饵般吸引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。 于是那电车终于渐渐远去,甩下了流川的目光,载着那个唇角勾动的影子,开去海天相连的尽头。 流川在撞上路灯前的十分之一秒捏紧了车闸,一声嘶鸣,轮胎在水泥路上留下一道短而深的白印。伸手摸了摸后脑,耸一下肩膀,松了口气。 这里是“稚儿深渊”。 上午十一点。正是涨潮的时候。水没了堤岸的四分之三高度,间或有不知满足的浪花拍打着,膨胀着,想要继续扩张爬上岸来。流川看了看在他脚下匍匐的水花,又抬起头看向远处的海面。 前几次来这里,都已近黄昏。水面暗红,闪着金光,倒也是涨潮时候。 这里面到底是咸苦的海水,还是富士山上融化的雪水;里面的鱼类是咸水鱼,还是淡水鱼。流川偶尔会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。 “二者皆有也说不定。”在他旁边垂钓的人说,流川回头望他,看见他勾动的唇角,明晃跳动的眼神。 那人以极其放松的姿势握着手中的鱼杆,扯了扯线,弹回去,浮标在水下一晃一晃。 他的尖头发在风中微微摇摆,流川的短发披散着,跟着他头发摇摆的节奏一起飘动。 “仙道彰。”他叫他的名字。 垂钓的人回过头来,嘴角微微地扬起,望着流川,目光与车窗里的相同。 阳光均匀地洒在他脸上,一片耀眼的明亮,渐渐模糊了他的五官。 流川想要伸手触摸,他却突然转过脸去,向后仰起了身子,“呀,有鱼上钩了!”欢呼着,愉快的声音。 那鱼线被向后拉去,在空中弯成了一座纤细的拱桥,流川顺着那桥,找寻它继续延伸着的另一端,一直望去他身后,石堤的另一面,隐没在浪花里。 什么也没有。没有鱼线,也没有仙道彰。 只是他自己。 大堤上只有流川站在那里,一个人凭海临风。 第四节 他在大堤上一直待到黄昏。 海鸥在头顶盘旋,兜着圈子不肯离开。 “以前没告诉你,你的头发,打湿了贴在脸上,也蛮有意思的。”身旁有人说话,蕴含着温暖的笑意,手指还在拨弄流川额前的头发。 流川侧了侧脸,看见他微笑的唇角。 他知道这回仍是那个人。但他不知道,他究竟、到底是不是在做梦。 我想,见仙道彰。即使一面也好。 第五节 流川曾经以为,将一切难以忘怀的用时间和记忆的沙子掩埋,沉入河底,事情就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,其牵扯到的前因后果也自动随之消失。 直至今日,眼看着曾经奔腾不息的河流慢慢干涸,露出沉淀了过去的河床,他才意识到,一切都没有被带走,一切都没有改变,都留在他们该在的地方,静静地躺着,静静等待着他睁开双眼去面对。 他们一起打球。他们一起钓鱼。他们彼此吸引。他们彼此做伴。 还有仙道彰的死。 这些事情一样也没有消失,一样也没有流逝,全部都留在流川的脑海和心神里,只等他逃避够了,转身去直视和接受。
“流川,我要走了。”身边人安静地说,带着悦人的语调,一贯温暖的笑意。“去远足。” “将来总有一天,你也会到那里去的。” 流川紧紧盯着他突然严肃起来的面容。 “但我喜欢的流川枫,应当努力认真地活在每一天。” 但我喜欢的流川枫,应当努力认真地活在每一天。 我喜欢的流川枫。 流川低声重复着仙道的话,着了魔,痴了似的,一遍又一遍。
“我答应你。”他对着海面缓缓地说。“我答应你,仙道。” 余音飘散之时,流川已经踱回路灯下,那辆单车老友似的靠在那里,悠闲地等待着。 他跨上车子,塞上耳麦,调了调车头。 只不过是,踏着曾经的足迹,背负着那个人的希望,在这条路上,重新来过。 流川的黑发在晚风中飞扬。仙道彰,不知你看到了没有。 ----
本贴跟从标题: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