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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的确不简单了,”说话的男生轻松地任橘红色的球在指尖飞速旋转,“不过要超越我,还是不可能啊。”自信到让人讨厌的笑。
对面的男孩闷着头,黑色的护腕代替毛巾擦拭着汗滴,“总有一天,会打败你。”
讨厌的笑增加为嚣张,似乎不怎么在意对方的挑战。
“很快。然后,我去美国。”不仅仅是自尊心,相信自己绝对有这样的实力。
“志向不小的嘛。不过除了篮球外,你还有别的吗?”
流川难得从梦中醒来,黑暗中眨眨眼睛,发现想看清什么仍旧是徒劳。其实也并不是要看清什么。
身侧悠子在恬睡,伴着平缓安然的呼吸。
流川索性闭上眼睛,他以为能如常迅速入睡。
可是,那个敌队的家伙!
自己信誓旦旦地想要去美国打球,弄得几乎全县是人皆知,也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。号称最强的山王工高都让他们湘北拉下马来,还有什么不可能?
敌队的家伙走了,才不过较量了一年的时间。说是搬家去了美国,自己非常渴望去的国度。
简直像个笑话。
梦想去美国的,却留在了日本,继续在小小的岛国上生活,也不再打心爱的篮球。除了篮球外,你还有别的吗?
当时是这样被问着,说是问着,但也不期待会有回答,而只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宣扬、昭示、卖弄。
自己怎么回答的,或是究竟有没有回答,都忘却了,连一直耿耿的发誓要“干掉他”的敌队那人,叫什么名字都忘却了。
有职业,有妻子,还有个儿子,虽然不是自己的。一切都有了,除了篮球。
以少年时的逻辑,现在的自己更像个笑话吧?
……
再次睁开眼睛,已经是如愿以偿的白天。集训啊队长啊功课啊学校啊通通烟消云散。
今天集英社文艺部的主编有约,为法国小说插图一事,不得不去。
洗漱完毕,流川找件干净衬衣换上,考虑要不要打领带。
似乎是太夸张了。说起来领带还是仙道的,是国中高年级礼服的配备,在上次看芭蕾时被悠子强制性地系在自己的脖子上。然后,忘记还给仙道。
那小子,该最后的考试了吧,最近朝天发下似乎的确增加了“好辛苦”的表情。
流川拎着领带,明知仙道早已上学,还是敲了敲辅卧的门。
门并没有锁,只是轻轻阂上,流川一推,便无声大开。
电脑正对着门口,屏幕上还有画面晃动。
难道玩了一晚上电游?早上都来不及关机?
流川下意识翻翻眼睛,就觉得有什么吸引了他。
原来那个屏保,竟然是自己的身影,火红色的11号,大力扣篮——大力……抓小鬼?
一时间流川怔住,看到多少年前的自己,在“儿子”的屏幕上乱动一气,还真是个不容易一下子就接受的现实。
并不是善于感叹的人,所以在略微的悸动后,不过是嘴角抿了一下。在流川,那是叫作“微笑”的表情。
除了篮球外,你还有别的吗?
这个问题,现在应该很好回答吧。
闷雷一直在响,接连几天的天气预报都说有雷阵雨,可就是不曾痛痛快快地下起来。这样,穿着最轻快的衣服也总是燥热,在没有冷气的街头一走,浑身就粘了一层汗,好象很不高兴被甩掉。
踏进集英社大楼里时,居然还有一道闪电夸张配合,同样刚进旋转门的一个女孩子像被吓到了,趔趄着撞到流川。
“你没事吧?”流川问。毕竟是成年人,学会了关心别人。
“没事没事!”女孩子抬眼看到被撞的人,好象是很歉意地羞红了脸,接连道“不好意思,非常抱歉”,然后就没办法地任由红晕停留在脸上。
流川想起最初遇见悠子的情形——
也是闷热的天气,也是来集英社谈稿件,绕到里面等电梯时,排版校对大通间里走出一个女子抱着一大摞复印件,戴一副有点老土的套袖,吃力地等在电梯门口。她都没有留意到身边俊秀的年轻人,仿佛把全部心思都放到那厚厚的纸页上。
流川好象刚刚意识到女人是什么,控制不住自己仗着身高偷偷用目光逡巡那女子的耳轮和秀气的下颌,他甚至想起来高中时他也懵懵懂懂地喜欢过一个学长,因为那女孩子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只会对他尖叫和讨好的笑。但他也没去告白,因为有点先自毁长城般认定会被吃的死死的。
这个女子,应该说不是很年轻了,可能要比自己大很多吧。抱着复印件神情幽怨,周身散发出一种在困境中迸发的优雅的强劲。
也许,就是那种少见的气质,使流川觉得这个女人如某种魔力抓住了自己。
比如,那苍白的肤色……
毫无预警地,女人身子一歪,瘫倒在电梯间,这之前,流川只来得及扶住她的胳膊……
然后,就像某些八点档剧集似的,流川义不容辞地把女人抱到她的工作间,她的同事也前前后后地忙碌着,听那些人的话这样的情形似乎不是第一次了。
看这个被大家叫着“仙道悠子”的女子没有好转的迹象,于是,一向怕麻烦的流川好人做到底,和她的一个同事把她护送回家。
这也让流川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保护欲。
悠子是单身妈妈,把她儿子从学校里叫来,真让流川吃了一惊——是个那么大的小孩啊……
“流川君,那个小说的插图,怎么样了。我们这里可是等的很急啊。”主编先生胖胖的,让流川想起高中的篮球教练。那真是段快乐的时光。
“有一半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胖胖的人再有着惊讶失望的圆口型,看起来很可爱。“请你千万抓紧时间啊,社长的意思是这个月底就要出版,你看,时间不多了,所以请加把劲,拜托了。”
“该抓紧的,我会抓紧。”他流川向来做事有原则,绝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。
“是是,只要流川君大展画技,再枯燥的小说也会畅销啊。”
“你认为它很枯燥?”
“不是很大众嘛,既没凶杀,也没推理,情色描写更是少之又少,两个小孩在闹别扭,就像在玩过家家,哎呀,老实说,我真没很大把握推出这部书啊——要不然,在封面上加上‘本书作者是儿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’的字样?……”
“那是你的事。”流川丢下这句话,就出了主编的办公室,不过还是听到了主编的嘀咕“也不好说,现在的读者都很变态,越是郁闷他们越喜欢呐……”
雨终于不情不愿地下起来,流川庆幸出门前抓了一把雨伞,不至于现在淋成落汤鸡。
很想念篮球。想念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,想念吊在篮框上的感觉,想念过人时身形扭动的灵巧,想念这种运动带来的单纯的快乐。太想念了。
等流川发觉时,居然已经身在通往北泽学园中学的路上。
这个时间,学生们不是都在埋头最后的攻读,就是无所事事的闲逛了。三年级的社团活动,因为升学的缘故,基本取消。
在东京这种寸土寸金的城市,想要看到跟篮球有关的东西,别指望街头,校园里几乎成了唯一的选择。
简陋的场地,两个人吆喝着一对一。雨水仿佛成了观众的欢呼,适时地刺激着每一个进攻。
是仙道跟他的一个同学,后者上次在体育馆里给了仙道一个妙传,所以流川对他有印象。
仙道的脸上没有表情,说不上快乐,也说不上兴奋,似乎在寻找着什么,在没找到之前,“懒洋洋”的态度就得一直跟随着他。
打球不出全力,流川最痛恨这种人了——简直是暴殄天物!
“不行了不行了,我可不想陪着你发疯,说什么‘下雨打球出汗少’之类的鬼话。”迷亭将球丢给仙道,义无返顾地从凉棚下拿了书包要走。
“喔,是……流川叔叔?啊,我跟仙道打球来着,您来接他吗?反正我们也结束了。我先告辞了。”鞠了一躬,迷亭匆匆跑进雨里。
什么嘛,仙道的后爹看起来不错啊……我那个亲老爸,也没来送伞嘛。
“你这样会感冒的,白痴!”
“关心人也不要这么刻薄嘛。”仙道晃晃悠悠地走过来。刚才激战时,他已注意到流川的存在。
“赶紧回家。”都这时候了还不回家做饭吗?流川愠怒。
“你真的是因为肚饿才来找我的吗?”仙道手指上转动着橘红色的球体,笑的有些讨厌,雨水在他脸上纵横捭阖。“你难道,不想跟我打场篮球吗?——枫?”讨厌的笑增加为嚣张。
雨伞早抛到地上,流川拍掉仙道手指上飞速旋转的球,手腕蛇一般灵活。
“先旨声明,”仙道喘着气,似乎在表示刚才的疲倦,“我不想再跑动了,咱们比罚球吧。”
“那太没劲,”我不能剧烈跑动也不至于就剩下站功。流川怎能示弱,球抛回仙道手上,“一攻一守。”
“一攻一守?也好,我攻,你守,我们不能出这个圈,出圈的就算输。”仙道兴冲冲地捡了块砖头,在流川周围画了个直径两米的圆圈。
这举动让流川想起了某部外国魔幻小说的情节。
“就这样吧。”丢掉砖头,仙道拍拍手,“我可不客气了哦。”
流川严阵以待。不知何时开始莫名的兴奋引起了激烈心跳,熟悉的气息仿佛重新包裹住身躯。拿到篮球,就好似修罗附体,一刻不停地进攻、进攻、再进攻。
不,现在是防守、防守、再防守。看看面前的光明战士能够达到怎样的境界。
彰这小子,大概知道自己不能再剧烈的跑动跳跃,才想出这样的比法吧?这小子的体贴,总是不易被察觉的方式。
一人一米见方的活动空间内,空气陡然升高,间或伴随着短路般的电火花。左手换右手,重心不断交替,肌肉的搏动,躲闪的呼声,假动作的激越,来来往往,不进则退……
某个人觉得自己仿佛回到高中的少年时代,一心一意,眼睛里只看到篮球和对手。
某个人觉得自己仿佛刚刚找到篮球的乐趣,对手强大,自己更是水涨船高。
就是这个!想要的,久违的,梦寐以求的感觉!
天完全黑下来,篮框也根本就看不到了。雨来势迅猛,收势也疾。
“还是你厉害。”仙道扶着膝盖大口喘气,流川久不运动,情况更好不到哪去。
“你、也不赖。”流川中肯地说。对方打球认真起来,在双方都是乐事。“国中生虽然还嫩一点,也不可能有比你更好的了。”
“田岗教练可是说我的实力早已超越了国中的水准啊。”开始臭屁的耍赖了。
“你难道这样就满足了吗?”胡乱拿仙道的毛巾擦着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液体。
“当然不!我总会有‘质的飞跃’哦。——天啦,妈妈该着急了。枫你不是来叫我回家的吗?”抱怨年长者。
流川被仙道说中,自觉不对,刚有些心虚,转而又想起是谁开始的邀战。
接下来,只有招了Taxi飞速回家。
两个人湿漉漉衣衫不整地进了家门,看到悠子已经做好晚饭等着他们,都不好意思起来。
“难道是掉到河里去了?”悠子明明看到流川手里拿着雨伞。
“啊,是啊,我不小心把篮球弄到公园的鸭子池里了,找不到管理员只好自己游进去捡啊。”仙道顺嘴胡诹。
“阿那塔呢?”
流川刚要张口又被仙道抢先:“他把我拉上岸啊。”
这种鬼话谁信,不过看到老公和儿子居然和谐相处,晚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。
白了儿子一眼,悠子命令道“你们俩都先去洗个热水澡,感冒可不好玩了。”
“你先去。”流川接过悠子递过来的干毛巾对仙道说。后者乖乖地冲上二楼,“我会很快!”
悠子嗔怪着,“怎么你也跟小彰一起胡闹?”
流川擦拭头发上的水滴,俯身在妻子颊上轻轻一吻,“……你的儿子,很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