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art2 水底行走“可能正是因为对自己的期待,才使得自己可以顽强地度过如此寂寞的每一天……”
虽然是冬天,东京却四下里都是热火朝天的繁华景象。花样开着车在大街上穿行的时候,不由得这样感叹,可惜这一切离她这么近却又那么远。
车子开到僻静的城南小巷,一幢威严的深宅大院矗立在尽头。花样下了车,来到赭红色的大门前,刚要去扣门环,门却自己开了。
“哗!”开门的是朱雀府上文书的儿子相田彦一,花样以前见过他几次,没什么特别的印象,只觉得人好象不太灵光。
“哗什么啊?”花样大摇大拜地跨过门槛,冲彦一扮了个鬼脸。
“果然是铃代小姐呀!刚才仙道公子的示神来找我,说‘仙道大人吩咐给北家铃代小姐开门’耶!仙道公子他好厉害啊!”
“哥哥他已经能够操控示神了?”正在顾自往里走的花样吃惊地转过头。
“那有什么?我家公子根本是个天才啊,他现在已经能够遣动雷电火三神,也能布置超强的结界,整个东京都被包在里面。我家公子……”
“咔!”花样受不了的大叫,一张脸憋得通红:“现在都什么时代了,你还‘公子’个鬼啊。你叫他仙道会死人吗?”听到人家这样称呼仙道,花样真的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。不过在她心底,却有一种她自己都不了解的兴奋情绪在滋长,仙道的潜力,果然非常强大。两年,他只用了两年,就几乎达到了她十年来的修行境界,实在无法想象啊。
“嗨,哈呢——”龙泽秀明的脸突然出现在花样的眼前,而且是个超级特写,吓得她连退两步,不过,她很快就知道这又是仙道做的示神,她以前小时候是迷恋过明星没错,但哥哥也实在是个超级无聊的家伙啊。花样想,同情这样的人到流泪,自己是不是秀逗了。
推开眼前的小纸片,花样头也不抬的往里走,“你不用过来了”,她对彦一说。想都不用想,她都知道仙道现在修行的地方应该是怎样一种人间地狱,像彦一那种程度,最多能去到三殿之外的地方。
果然,一连穿过十六座大殿,虽然都已经被仙道破了法局,但花样还是越走越热,到后来不得不动用法力御风避开滚烫的气浪,这才顺利来到第十七殿门前。
“吱嘎——”花样双手一合,一股清风剑一样向前刺出,殿门应声而开,里面黑咕隆咚的,什么也看不见。花样咽了口唾沫,跨过了门槛。去年这个时候,她也在玄武府的十七殿修行,被唳风缠住,如果不是姑姑发现得及时,她这个玄武神将可能就不在人世了,那种惨痛的经历让她至今不愿再次闭关。
“哥哥。”话音刚落,殿门轰的一声在她身后合上,眼前的景象让花样目瞪口呆。难怪人家要说纵青龙,横朱雀,他们的强原来是有原因的啊。虽然同是十七殿的修行,但仙道此时所面对的根本就是一个东京版涂火熔城,迸裂的岩浆从屋顶的旋涡中倾泄而下,火暴石在空中横冲直撞,地板上雷电滚动,大殿中央一只吐火神兽正发出凄厉地吼声……花样感到呼吸顿时被遏止,心脏的地方像被炽烤,眼睛痛到流出泪来,一口甜甜的浓血从胸腔涌上来。
“临、兵、斗、者、皆、前、忍……”来不及过多思考,花样双手合十,猛地向前张开,一股紫蓝色的龙卷风喷涌而出,在她周围形成了一道清凉的屏障。
“呵呵,果然是我仙道彰的妹妹呀,颜色真漂亮。”一个清澈干爽的声音传来,温和带着笑意。
花样点亮追风眼在烈焰里仔细搜寻,终于看到了仙道!他居然正像个孩子一样跷腿坐在吐火神兽的头上,笑嘻嘻地看着花样,只是英俊的脸上青一块、紫一块、黑一块、红一块,水泡星星点点……
“你那颜色才真……好看呢。”本来想顶嘴回去,但自己的声音听在耳里却让花样哑然失笑,伸手一摸,脸上竟然有水痕滑过。
“哎。”仙道叹口气,神兽俯过头来,把仙道送到花样跟前。“你以前打都打不哭,现在长大了,也学起别人家那些温柔的小姐了,动不动就伤春悲秋么?”
“……”花样看着这张惨兮兮的丑脸,哭笑不得。但她的心里,却酸涩到苦。咬了咬嘴唇,她说:“我见到流川了。”
“是吗?”仙道的身体明显一颤,语调却故做平稳。原来这丫头是跑回神奈川了啊。
“哥哥现在既然能掐会算了,能不能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呢?”花样的心情复杂,但如果说这世上她只有一个人必须坦诚相对的话,那个人一定是仙道。
“身为神将,花样难道不知道我只能算跟朱雀府有关的事么?”仙道轻轻笑着,像什么都知道,又像心无杂念。
“他有别的男人了。”花样别过头,不看仙道的眼睛。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说的这么直接,更没有想到自己会说的这么不带感情,甚至残忍。她想捂住自己的嘴,让这声音传不到他耳朵里。但她知道没有用,因为四周忽然静得可怕,连呼吸都像是在潜水。
“哪,花样能算到玄武府现在怎样了吗?”不知过了多久,仙道的声音缓缓响起。
“哎?”花样吃惊地看了仙道一眼,他脸上挂着淡淡地笑,似乎和刚才别无二致,让花样没来由的心慌,“我……我还达不到那种程度。”
“好象着火了。”仙道笑,眼里暗流涌动,像个恶作剧的孩子。
“不是说你只算到朱雀府上的事么?”花样有不好的预感。
“哦。这个呀。”仙道偏偏头,手指轻轻一弹,一道流光划过屋顶,在黑暗中向北方飞去。
不好!花样暗叫一声,转身就往外跑,一边骂道:“仙道彰,你这个大烂人!”人却是转眼就不见了。
殿门再一次合上。
仙道静静地站在原地,手一抬,殿中光影收敛,刚才的地狱景象无影无踪,只剩无边的黑暗。他把右手伸到眼前,上面布满了血迹和伤痕,粗糙而污秽。但是,在仙道眼里,三年前的那个夏天,是这只手,第一次轻抚了流川的脸,他震惊而颤栗着,却没有躲开。
是啊,这是他们之间的事,任何人,都不能扰乱他和他的步伐。
“唔。”他清叹一声,转身走进灰烬一样的黑暗里,后面还有朱雀府的最后一座法殿在等待他,十八殿之后,他就是真正的朱雀神将,他就可以,回到神奈川。
“流川,你已经决定了吗?去东京的事?”波浪长发的美女瞪圆了一双杏眼,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低着头不说话的男生。
流川则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的冰激凌,看它们细致地融化成五颜六色的粘稠液体。
“为什么?仙道彰甩手而去的时候可是潇洒得很,怎么没见他对你牵肠挂肚啊?”美女两眼一翻,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神情。
“彩子姐。”流川抬起头,眼睛眨了眨。
“什么啊?”瞪着他,看他说什么。
“你又没看到……他怎么走的。”流川说,表情说不出是认真还是赌气。其实,他也并不是要把当时的情形放电影一样重来一遍,他只想听仙道亲口告诉他真相,一句话,就够了。
“你……”叫彩子的美女气结,这个学弟实在是不开窍啊。而他说的话又偏偏让人辩无可辩。她眯缝起眼睛思讨了一下,妥协似地说:“好吧,既然这是你自己的决定,就照你想的去做吧。”她转头向玻璃橱窗外望去,远处的天边乌云密布,暴风雪就要来袭的样子,却引得她没来由地微微一笑,轻声道:“也许会是好事也说不一定。”
流川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。这个学姐,似乎总让流川无法真正了解。两年前,仙道失踪,流川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波动,但心中的震裂却如同天地崩塌,当时彩子就是第一个发现他情绪实际波动的人。不过她并没有像越野他们一样急于分析种种可能性,只是很简洁地告诉他:这个世界没有仙道彰,却还有很多更值得期待的人。虽然流川并不期待其它任何人,但他却从中看到了自己——即使没有仙道彰,他,流川枫依然是一个完整的人。两年来,他一直在想,可能正是因为对自己的期待,才使得自己可以顽强地度过如此寂寞的每一天。但现在,他更多地想,离开他的仙道彰,是否也是因为同样的想法才能在这些长得可怕的日子里过得很好。
“我只是纳闷,你怎么突然心血来潮?”彩子多少还是有点不放心。
“啊。没什么。”流川想,他总不能告诉彩子,因为他在被泽北吻过之后才发现,如果不是仙道他就会觉得很恶心。虽然这件事的确让他前所未有地思念仙道彰,并且对一些珍贵到让他心痛的细节穷思末想,但他更宁可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蠢事。当然,至于更直接的因素,铃代花样的出现,他则隐隐觉得没有告诉彩子的必要。
“没想到才念了一年大学,就学会撒谎了呀。”彩子却不依不饶,流川越是想隐瞒的事情,她越是想知道,也许只是女人的恶趣味吧,“说起大学,那个高你一级的泽北荣治很不错嘛,对你又死心塌地,你不会是嫌弃他长得没有仙道帅吧?”
果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。流川在心底大翻白眼,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不屑的神情,不过他不是不屑泽北的长相,他是不屑把他和泽北的关系拿来和与仙道的关系相提并论。
聪明如彩子,见他这脸色,也猜到了个十之八九,神情随之黯了一下,很快地又轻笑起来,抿了嘴不再说话。
“仙道的大学,不知道会学什么专业。”流川的眼神沉下去,也陷入了自己的心绪里。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这么坦然地和别人说起这个人,这个曾经一度让他濒临崩溃的名字,但奇怪的是,自从见到铃代花样那怨责的眼神之后,他居然在内心产生了隐秘的愉悦和希望。也许,这一切只是他和仙道的开始。流川想。
朱雀府可能是东西南北四府中现存最大的宅邸了。历史上,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四座神府分别座落在东京的四方,千百年来,不论时代怎么变化,它们总是从容而隐秘地在这个城市中存在着。不过,自从18年前,白虎一族举家迁往神奈川之后,西边的白虎府就逐渐消失了,现在,那一带更是成了东京繁华的商贸区,神府的旧址上似乎就是现在人气最旺的活水百货大楼。
比较怪异的是东边的青龙府。虽然青龙神将的行踪一向让人捉摸不定,不过这也是出于守护珠玉的神职的缘故,因而算不得怪事。但是,20多年前,青龙府上上下下成百上千口人忽然要集体随青龙神将出行,只留下了一个神态行为都颇为怪异地管家看家。据说,当年青龙神将向大法师请行时说,自己梦中接到神喻,世纪之战再所难免,珠玉也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,青龙必倾其族,方能保其平安,于是决定举族远行,以免坐以待毙。大法师准行之后,青龙一族便连夜动身,往长岛方向而去。后来时间久了,竟不知所踪,只每每派示神回来报禀相关情况。至于青龙府,由于长年没人居住,又和城市开发的方向相反,也就渐渐隐于山野,变得神秘阴森起来。
说起来,剩下的朱雀、玄武二府本来规模相当,人丁也各自兴旺,但前天玄武府中忽然一把天火,竟然把个好好的莲塘后院给弄了个污七八糟,而另有几处园子也因为不同程度的损坏而不得不重新修缮,暂停开放。由于都是上了年代的旧式建筑,复原起来相当困难,因此,眼下最完好规整的神府也就只有南边的朱雀府了。
对此体会最深的,莫过于现在正在自家府中爬坡上坎,急冲冲赶去见示神的彦一了。他刚刚从北边的玄武府回来,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,但这比起他心里的委屈,就又算不得什么了。彦一一向对铃代家的小姐都是敬而远之,不过挨了今天这一顿大骂之后,他以后再见到她可能就要退避三舍了。
“神将大人吩咐,叫我在这里等彦一。”笑得娴雅的示神姐姐老远就开始招呼彦一。
“呀。再要我进去一点,我就要被蒸熟了。”虽然明知道是假的,但看到这么漂亮的姐姐,彦一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,嘴上虽然抱怨,但心里早忘了这里竟然是十四法殿。
“神将大人问,北家那边可好。”
“好……好……个头啊。”说到这里,彦一立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,一屁股坐到地上。
“哎呀,真是失礼呀。”示神咯咯地掩嘴笑起来,说,“神将大人说,此行让彦一受委屈了。”
“这个……哪里的话。”彦一脸又红起来,心里似乎轻松了不少,“只是,铃代小姐她生了很大的气,把我赶出门来,还说让我家公子不用再去见她,还说,下次要把朱雀府吹到什么火焰山去,还说,要把我先烤来吃了……又不是我放的火呀。”
“这样呀?”示神微微笑着,并不介意的样子。
“还有,铃代小姐确实很伤心的样子。”
“哦。”示神沉吟一下,说:“彦一先去休息吧,有什么事神将大人会派我来找你。”说着人形一晃,消失了。
“搞什么嘛,早知道到门口来接我不就好了。”彦一怏怏地往回走,脑海里还不时浮现出铃代小姐发火的可怕样子。
而正在朱雀府最深处的十八法殿修行的仙道彰,眼前却也几乎正插播着同样的景象,只不过,他只是会心一笑,如释重负地重新投入修行之中。在他看来,花样如此大发脾气便是明白了他的用意,并未真的嫉恨做哥哥的偏心。否则,在他最后的修行关头还遇到玄武神将打上门来,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。
和先前想象的种种炼狱场景不同,十八殿的修行似乎清闲得不可思议。偌大的殿堂里空空如也,只正中一个蒲团用来打坐,四周木门窗随风开盍,不似法殿,倒更像佛堂。不过仙道心中也明白,最先的十座法殿由师傅传业,打的是基础,接下来的七座法殿,独自修行,用来强健外体,而最后一殿却关乎心脉,看似轻松却马虎不得,否则难免前功尽弃。
仙道不知道这里的修行是否也要像佛堂颂经一样六根清净、四大皆空。只是在这样宁静的独处中,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流川,两年来,因为残酷到抽筋剥皮的修行,他几乎没有余地和精力可以去思念和回忆。但这些思念和回忆竟然如噬骨剜心的毒药一样,默不着声地渗入到骨髓和肌理当中,一旦当他有心注意到,便开始变本加厉地发作。更何况,花样那天偏偏又跑来说了那么一番没头没脑地疯话,仙道表面上风平浪静,但暗地里却勾起他对流川的种种情愫,一发不可收拾,两天来的修行完全是天马行空,不知所以。毕竟他也只是个20来岁的愣头青,对于感情这回事,不缺执着,却也没什么把握。当初的不告而别自然是自信满满,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,仙道对自己自信是应该的,对流川的信任也是心甘情愿,但流川终究不是自己,他会和自己想的一样吗?但是,流川又是“别人”么?难道,他那么聪明,会不知道他仙道彰对他流川枫是真心真意么?又或者,他只是,不再……
“缘木求鱼不如退而结网。你自负聪明,原来也不过是个俗人么?”平空里炸响一个呱噪的中年男声,吓了仙道一跳。大概是师傅田冈从卦相上看出了自己的情状,特意隔空传声来监督了。仙道想,我本来就是个俗人,不然我回这鬼地方来做什么。转念又觉得田冈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,既然自己那么放不下,惟有尽快结束修行,得了朱雀的神符好去见流川。
“哎。”仙道叹息一声,把草蒲团里揪出来的草根从嘴里拿下来,收起长手长脚的懒散样子,认真在垫子上盘了腿,双眼一盍,截断了那些在脑海里四下奔涌的浪潮。收心,即是放心,他仙道彰,做便做了,没什么好猜忌的。
水底行走·END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