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art3 无风之翼“我喜欢,在你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,想你……”
那一天早上的阳光很好,流川居然在床上睡到自然醒。他迷蒙着双眼爬起来,光着脚蹭进浴室,发现光线透过棉布窗帘照进来,在米白底子起麦色小点的地砖上漾出绚烂的光纹。他抬眼看镜子,镜子上很亮,里面的人气色红润,眼睛扑闪,嘴唇绷得很直,但那线条却充满弹跳的愿望。他猛然地想起,已经很久没打架了,泡面也很久没买过了,接着就奇怪自己身边多了那么多人怎么会没人跟自己找茬,奇怪自己不吃泡面怎么还活过来了?
他刷过牙,洗了脸,似乎还是没想通。于是又光着脚蹭到走廊上,到了另一端的门前,抬起手来,又放下去,用肩膀轻轻靠上去,右手握着门把一压,门无声滑开。
门里面满屋子阳光疯狂地穿行,周遭一片白亮,一阵风吹进来,流川在心底笑开,他以前并不觉得,原来自己经常犯迷糊。
屋里的人看来早就醒了,窝在白花花的棉被里,只露出一个毛耸耸的脑袋来,两只眼睛大大的睁着,咧开嘴对流川笑,像是一直等着他的样子。
“过来。”他轻声说,眼神停留在流川的眼中。
流川依言走过去,站在他床前。近在咫尺。
“是不是很想我?”他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来,握住流川的右手,暖烘烘的,甚至有点热辣。
“白痴。”流川低声骂着,加重了回握那只手的力量。
“一晚上有10个小时,你难道就没有想我?”他开始赖皮,把流川凉凉的手背贴在自己脸上。
“没有。”流川说,突然很想去揉他的脸。但他忍住,因为这样从上俯视着他的感觉让自己心痒难忍,但这种难以忍耐却是那么奇妙的快感。
“好失望啊。”他拿流川的手蒙住自己的眼睛,嘴角的线条也滑下来,“但是我想你,非常想。”
流川觉得自己的心被捏了一下,又被轻轻地揉着,不自觉地温柔起来。他蹲下来,把头靠在床沿上,对着他的脸。他想看他的眼睛,但他并不放开流川的手,于是流川开始吻他,轻轻地,像他惯常对他做的那样。他很享受的样子,嘴角不住的上翘,终于放开流川的手,睁开明亮的眼睛。
“流川,你又说谎。”他见流川停下来,不依不饶地拐他。
流川看着他的眼睛并不移开目光,半晌,说:“仙道,我喜欢你的眼睛看着我。”
他楞了一下,又笑起来,吻了他。
“仙道。”流川又说,“我喜欢,在你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,想你。”他顿了一下,补了一句:“非常想。”
仙道坐起来,拥了流川在怀里。他们闭上眼睛,发现两颗心脏在同一个身体里跳动。
那一年,流川枫16岁,和仙道彰同居刚刚半个月。他们睡不同的房间,他们都还是孩子,他们正在迫不及待却又心平气和地等待对方长大成人。
飞往东京的旅程中,流川的脑海里一直在播放着那一个青涩的片段,他到现在仍然不知道那算不算他对仙道的告白,记忆当中,他并没有说过比这个更肉麻的话。但是,他想,像仙道那么聪明,应该早就猜到自己的心意啊,像仙道那么聪明,怎么可以猜不出自己的心意。
飞机降落,东京阳光灿烂。
流川走出机场,风很大,吹起他长长的刘海。他看着人群熙来攘往,微微盍上眼睛,又缓缓睁开。他知道,无论如何,总有一个未来在等着他。
“铃代小姐!铃代小姐!”彦一边跑边喊,也顾不得玄武府上的家将纷纷侧目,刚刚给他开门的门丁跟在后面追了一截,眼看是撵不上了,心想这来客不报的罪名又栽上了,不由得捶胸顿足。
“叫我玄武大人!”花样忽地从一簇菊花后面探出头来,做出一张恶狠狠的脸,彦一冷不防被吓了个趔趄,三摇两晃,终于还是摔了个跟斗。
“玄、玄武大人,我家仙道公……”看了花样的脸色,他忽然记起什么,忙改了口说:“仙道大人他、他……”
花样的眼角已经吊起来,摆出要吃人的模样,指着彦一鼻子说:“你要再一句话说不完,我就给你好看。”
“是。仙道大人他出事了!”彦一心道,这下完了,这说了跟没说没多大区别,这恶小姐不知又要发什么脾气了。
没想到花样反而收了脸上颜色,干巴巴地问了句:“什么事?”她心想,他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的人了,还能出什么大事。
“每天早上,……他的示神都会到前院来跟大家打个招呼,今天没来,我纳闷,去找师傅问,结果师傅一摆卦,发现仙道大人竟然没在十八殿里。”
“嗯?”花样吃了一惊,神色紧张起来,“然后呢?”
“可能是他的气息过于微弱,师傅连摆几卦都卜不出他的位置。后来,有家将报在后花园有一只奇形怪状的乌鸦,我觉得蹊跷,连忙跑去看,瞧那形态,是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示神。那乌鸦见是我,立刻朝法殿方向飞去,但才不到四殿,就一晃,没了。我自己又跟着朝前跑到十四殿,还是没发现什么迹象……”
“说完了?”等了一会儿,见彦一不做声,花样皱着眉头问。
“啊。”彦一心里七上八下,又是担心,又是焦虑,又是害怕。
“全是废话。”花样气急败坏,一甩手,朝车库走去。彦一赶紧跟上去,心说:你问的。
花样开着自己的小甲克虫,几乎是飞到朱雀府跟前。没想到府门大敞,朱雀家的三姐妹和众家将挤在门口,见花样来了,嘁嘁喳喳地小声说个不停,却没人上来见礼。花样心里知道这群人势力,到不跟他们一般见识,自行往府中走去。
“府上的祭师大人腿脚不便,还请玄武大人移步说话。”一个人高马大的家将从人堆里一步跨出,弯了腰跟花样行礼。
这人花样到认识,叫什么鱼住淳的。相貌虽然难看一点,为人到还老实,可惜是个愚忠的匹夫。花样瞥了他一样,说:“我来找我哥哥,不来找他。”
鱼住楞了一下,又见彦一在花样身后连连摆手,住了口不敢强邀,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再看那玄武神将,已经在府中腾挪跳跃、健步如飞,一转眼就消失在殿宇之后。回过神来,便问彦一:“北家的小姐怎么这么大脾气?”
彦一委屈了一阵,不知怎么回答,干脆说:“我们也跟去看看吧,说不定能帮上忙。”
花样找到仙道的时候,已经快到十七殿了。
仙道头朝下,仰面躺在台阶上,面色死灰,口鼻出血,脸上的许多擦伤应该是气流摩擦产生的。
花样走过去,把他的半个身子抱在怀里,眼泪无声地掉下来。
“你终该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了?”她说着,声音忍不住颤抖。仙道挣扎一下,勉强睁开眼睛,大概是想笑,嘴角一阵抽搐。
“是谁?”花样问。
仙道垂下眼皮,示意花样看他的胸口。他身上深蓝色的和服已经辩不出花纹,胸前更是被烧焦的不成样子。花样小心翼翼地掀开破掉的衣料,惊讶地张大了嘴。
“……么?”仙道几乎发不出声音。
“一条龙。”花样仍然震惊,“黑色的。”
仙道摇摇头,释然地出了口气,晕过去。
庆幸那条龙的纹路不深,仙道的伤应该不是很重。他刚才那么焦急,大概是怕见到西家的印记吧。但花样却无法像仙道那么释怀,这纹路怎么看都是东边的苍龙才有的记号,但颜色却并不是青色,而是她北家的黑色。这……到底是怎么回事?
来不及多想,花样扶正仙道的身子,自己在他身后盘腿坐了,右手抵住他脊背,将汩汩的生气源源不断输进他的身体。虽然从来没有学过治病救人的手段,但这点起码的常识还有,花样庆幸地想,自己并不像朱雀家的那些女孩子那么没用。不知怎的,花样眼前非常不合适宜地闪现一些人的脸,黯淡暧昧的Bar里,两个男人接吻的场面一晃而过,让她恶心得胸口拥堵。
回到东京以后,武勤泽人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到花样了,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。武勤家在日本并非无名小辈,由于史上出了几个有名的政客,现在虽然并不得势,却也算在野党的要员。泽人对于从政没什么兴趣,也反感住在繁华的市区,更因为家长对自己的严苛管教而郁闷不已。神奈川的事到底还是给父亲知道了,虽然嘴上没说什么,暗地里却让母亲安排了相亲,连日来竟然有三户人家的女孩子登门造访了。泽人从小就不太喜欢和女生打交道,遇到花样实在是命中注定,像他这样个性温暾,又不爱说话的男生,现在也很难博得女孩子的好感,至于相亲的过程就更是乏善可陈。几天下来,连武勤夫人也没了先前的兴致,泽人找了个机会,便自己溜了出来。
铃代家泽人还是去过的,但顶多是在外边等等花样,至今还连大门都没迈过。对于那种明治时代的建筑风格,泽人特别感兴趣,因此,虽然铃代府位置偏远,花样也没有主动邀请,泽人还是心痒痒地要再去看看。
果然还是自己开车比较方便,泽人想,由于偷跑出来不能开车,他也想不出除了地铁以外更好的办法可以去到那么远的地方。地铁里人很多,空气也不流通,很快就让人产生昏昏欲睡的困顿感。经过涩谷站的时候,上来一个人,让泽人的眼睛一亮,情绪也再度兴奋起来。
流川枫。泽人在心里嘀咕着,却不敢贸然打招呼。中间隔着这么多人,要是他表现出来根本不认得自己那就臭大了。泽人发现流川上车以后就一直靠窗站,头微微低着,眼睛虽然没有盍上,但也离睡着差不远了。感觉上这个人是一脸疲惫,应该是睡眠不足吧。但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呢?
说实话,虽然花样表现出很反感流川的样子,但泽人本身却对他并没有什么偏见。看起来是个很干净正直的人,而他和仙道之间的事情现在也还不到孰是孰非的地步,顶多是,让人觉得太难以相处的那种类型吧。花样对她哥哥,是不是有点保护过度呢?也不知道花样现在怎么样,该不会真的冒冒失失跑去把这事告诉了仙道才好。不过,仙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一直听花样念叨,却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呢。
“呀!”脑子里一直胡思乱想,等到地铁再次靠站泽人才想起自己一直都没听报站。流川却像心中很有数的样子下了车,泽人来不及多想,赶紧跟上两步也跳上站台,抬头一看牌子,竟然刚刚好就是这一站。
眼看流川就走在他前面,泽人感觉怪怪的,好象自己在跟踪他一样,但这又的确是铃代府的方向没错。而且,由于前面很长一段路都不通电车,出租也很难招到,两人都只好步行。一前一后,似乎不很妥当啊。泽人心想,要是让花样知道了,可能不会轻易放过他吧。
“呃,请问,”泽人一阵小跑,撵上流川,“你是流川先生吧。”
流川像是被人打断了思路一样,很不自然地回过头,脸上微微露出不耐的神色:“怎么?”
“我是武勤泽人,铃代花样的朋友。”泽人尽量平静地自我介绍,虽然知道自己很唐突,但他并不希望发生让花样不高兴的事。
流川不认为自己见过这个人,但他既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又主动介绍了身份,似乎不像来滋事的。“唔。”流川点点头,继续向前走。
“流川先生。”泽人跟上他,“虽然这么说冒昧了,但如果你是去铃代府的话,我们不妨同行。”
“为什么?”流川当然知道这个人肯定也是去同一个地方才会发出邀请,但在他看来,这并不是理由。
“因为我担心流川先生这样去是根本见不到花样的。”泽人心想,在这个人面前似乎不需要拐弯抹角。
流川想起花样当时的神情和说过的话,觉得他说的并非没有可能发生。
两个人就这样结伴而行,并没有再过多的交谈。直觉告诉流川,这个年轻人对他并无恶意,但也谈不上十分友好,他这么做似乎只是出于某种责任。
泽人确实也没打算擅自和流川交朋友,他只是觉得自己无法置身事外,不管是花样还是花样需要面对的未来。而他相信,这未来里面,不可能没有流川。
“啊,到了。”泽人说,面前一座古朴的大院气势非凡。
“哦。”流川抬头看了看古旧的房檐,想不到花样那样的女孩子居然出身这样的家庭。
泽人上前叫门,一个门丁迎出来。
“铃代小姐不在府上。”
“咦?”泽人吃了一惊,花样明明说回来要好好修行的。
“客人请回吧。”门丁作势就要关门。
“她去哪里了,什么时候回来?”流川忽然从后面伸手挡住门,冷冷地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门丁吓了一跳,更不敢随便答话。
“啊,我是武勤府上的……”泽人心知自己也并不受铃代家欢迎,但总算来过几次,虽然没进过门,但门丁还是知道的。他想,自己让流川同来,要是就这样被赶回去,未免太没面子了。
“刚刚谁说他是武勤府上的?”门里一个女声响起,门丁恭恭敬敬地转过去行了礼,将门又打开半扇。
“呃,是我。”泽人也跟着鞠了一躬,流川却在一旁不予理会。
“哦,你又来找我家花样么?”那女子看上去不过30岁左右,个子很高,穿一身深紫色的和服,一头黑发垂到腰间,说话的神情甚是倨傲。泽人已经猜到这就是花样的姑姑了。
“我和一位神奈川的朋友找花样有点急事。”泽人觉得拿自己当理由似乎底气不足。
“神奈川?”她似乎来了点兴趣,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流川。似乎有点眼熟,却又没什么特别的印象,除了长得好看之外,气势到也挺吓人的。“怎么神奈川来的人都这么爱生事?”她冷哼一声,一边转身一边对泽人说:“花样那丫头去那边府上已经好几天了,什么要命的哥哥,自己命都保不住,还拖累自己妹妹……”
“你说什么?”流川一个箭步,拍开就要关上的大门。
那女人回头看他一眼,像是想起了什么,转身走入中庭,不再理会他们。
“仙道彰出事好几天了,我家小姐去了也没个音信,曲枝大人当然不高兴了。你们快走吧。”门丁小声说完,赶紧把门插上。
流川愣在那里,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费尽周折打听到关于仙道的第一个消息,竟是这样。
“带我去仙道家。”他转身对泽人说,几乎是命令的口气,眼里闪着令人生畏的光芒。
“我是很想啊,可……我也不知道在哪里。”泽人很泄气,在花样的事情上,他总是显得非常无力。
流川走到太阳底下,冬天的阳光没有一丝温度。他昂了昂头,脸色苍白得像张纸。他在心里对自己说,你不可能来得太晚,流川,你不可能错过自己想要的东西。
“流川先生。”泽人叹口气,走到流川身后,说,“花样既然没回来,就说明仙道先生没事,也许只是遇到一点麻烦。”
“谢谢。”流川说,他不需要别人安慰,但他很同意别人想他所想。
“我虽然不知道仙道家的具体位置,但是,”泽人鼓起勇气说:“我大概算得出来。”
流川回头看了他一眼,没怎么听清他刚才说的话,却答道:“那……麻烦了。”
无风之翼·END·